文:黃武雄 2008/1/26
昨天那場智庫沙龍(第二十四次),大家談得很熱烈,但也委屈了銘鴻與公部門的幾位熱心的朋友,我心中一直不安。藉這封信,我想跟大家多談一點台灣社會在民主化的過程中,所要面對的問題。希望有助於步道與環境運動的推展。
一
昨天的聚會,就是一種民主對話。但那不是一場成功聚焦的的對話,原因是對出席者來說,大家心裡都抱著不同的期待來參加。非常抱歉,做為主持人之一,未能把會議的定位,事先說明清楚。
兩位演講者沅融與曉筠,在那麼有限的時間裡,把荷蘭的交通狀況,清楚的介紹給我們,我學到很多。曉筠鳥瞰荷蘭交通,並提及荷蘭從1975-85 每年用220億投入自行車道的建設,1990 年荷蘭交通部更成立自行車專案工作小組,鍥而不捨,認真在政策上,著手把全國主要的短程生活運具,從汽車轉換成自行車,這些作為發人深省。同時曉筠更把焦點,從荷蘭移向韓國與日本,提供台灣借鏡。
沅融除了有系統的告訴我們,從1972 年起,Groeningen的市容與交通如何一步步脫胎換骨,更指出左派政黨與人民抗議,在交通政策上所扮演的角色。他的解說,特別指出民生與政治息息相關。
可惜時間有限,我們未能針對兩位演講者的議題與演講內容,仔細討論。但他(她)們的演講內容,必然會在我們的心裡發酵,對往後的環境運動與千里步道的走向留下長遠的影響。
二
這次會議的基調,高亢得有點突兀,大家各說各話,使得議題不易聚焦,但會後大家都能彼此了解,這是很不容易的事。真真感謝大家的寬容。我傾聽大家談話的內容,多少看到一些問題的癥結,想提出來與大家討論。
千里步道運動,最早的定位是大地倫理運動。台灣社會的主流,一貫力主開發、漠視大地倫理。選擇千里步道為實作的議題,目的是想藉用它來轉化這種偏差觀念。
以目前的主客觀條件評估,千里步道運動也許要持續發展五年十年,甚至二、三十年,才會有成效。所以步道的參與者,必須瞭解社會各股力量,擅於從中尋找出路,而非主觀想像,憑空認為美麗的願景,任何人都會無條件支持。
有了這層瞭解,並善於分析我們的現實處境,這條路才走得下去。
目前台灣社會相關的各股力量是:
1. 政治人物 :慣於開發傾向,但對選票敏感。
2. 公共輿論:亦以開發為主( 2A),但有時同情環保的立場(2B)。
3. 技術官員:一般沿襲慣性的開發主義( 3A),但近些年出現一批具有反思能力的專業者(3B) 。這兩年與公部門的實際接觸中,我很高興在林務局、公共工程委員會、公路總局、市政府交工局等,看到這批珍貴的反思力量。
4. 民間主流:以經濟開發為主,包含工程業者,以及基層生活沒有任何保障的老百姓。
5. 民間的環境愛護者:著重環境保護。
希望大家在推動步道運動時,能清楚這五股力量之間 的糾結關係。我們千里步道的推動者屬於(5), 我們的主要盟友是(2B)與 (3B),以及少數重視環保的政治人物。
如果這股結盟的力量夠大時,上層的政治人物因對選票敏感,會回應我們的環保訴求。
但不能過份期待政治人物。一般時候他們關照的是民間主流(4) 。其實,我十年前倡議社區大學,便想一步步改變民間主流(4)的想法〔請參見《倡議社區大學的初衷》一文〕。半年前,在智庫沙龍談台灣的紅與綠,我亦著眼於此。環境愛護者,應認真考慮以社區大學為平台,培養草根經營者進入基層,與基層對話,說服人們減少開發。
但基層主張開發,最根本的原因是台灣沒有建立起好的社會福利制度,人民生活毫無保障,老了病了或無端失業,更是無所依靠,所以必須不斷賺錢,不斷累積財富。北歐人能重視環保,荷蘭人能如此認真推行單車運具,是因他們有良好的社會福利。我們必須與基層並肩,共同發聲,爭取建立良善的社福制度,確實保障人民的基本生活。
基本上,政治人物手握決定政策的權力,他們反應的是民間主流的利益。如果民間主流的意見一直主張開發,政治人物(除了其中少數特立獨行者之外),便也隨著主張開發。這是今天代議民主政治的本質,除非我們足夠聰明犀利,能抓住特殊機會,把由下而上的聲音,加大分貝,使政治人物意識到重視環保,從善如流,反而會增加他要的選票。
這是無奈的現實,尤其今天台灣政治的現狀是,兩大黨都明顯向右傾斜。(左右政治立場的差別,是左派重視公共利益及弱勢階級,右派偏向照顧企業財團及特定私人。詳見我月前寫的《倡議社區大學的初衷》)
三
當然民間主流(4) 的利益,也不是一直都保持一致,悉數倒向開發的。有時候,地方有力人士一味主張開發,也會出現與小民生計矛盾的現象,這便是環境愛護者有效介入的時機。
另外,所謂「利益」,有長中程與短期之分,短多長空的事例俯拾即是。利益也有事實與虛幻之別。像蘇花高,當地人以為會引來觀光人潮,但事實的發展,不可能每一條路都會變成觀光街。人潮會湧向少數觀光企業,還是會走進自家商店?有商機的地方,便有商人湧進來競爭,商機的利潤是由外來商人收取,還是留給自己?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,很多變化無法預測,物價會不會提高,生活品質會不會下降,原有的寧靜和諧會不會打破?花蓮人會不會得不償失?興建蘇花高後,湧進花蓮的是車潮。車潮不一定是人潮,發展公共運輸引進人潮,興建蘇花高引進車潮,車潮會快速破壞環境與景觀。一連串的問題都會發生,最重要的是一旦好山好水消失,花蓮人最後得到了什麼?桃園觀音鄉二十多年前引入石化企業的慘痛經驗,值得花蓮人深思。環境愛護者要發展論述,進入基層,改變民意主流。
當然這項工作非常辛苦,而且很不容易。不過地方經營終究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事。千里步道運動,雖人單力薄,但自始便把地方經營當作工作的重點。
菁英主義是環保運動者必須自我面對的問題。
至於公共輿論(2) :就它本身的任務而言,公共媒體應比現狀更重視環保,不致於唱和主流,傾向大肆開發,因為它原本就負有替「公共利益」發聲的責任。可惜台灣的媒體,因歷史因素,立場一向偏右,這是無奈的事。這種現實使得台灣的環保運動,推展起來特別艱難,只能靠零星的進步記者或編輯幫忙。
如果我上述的觀察與策略是正確的,那麼大家便清楚昨日的會議,不能對焦的緣故。來與會的公部門人士,其實屬於(3B) ,照理是我們熱心的盟友。我們可以平心靜氣與他們討論,如何攜手一起突破困難,如何減少民間主流的反彈,爭取政治人物的支持,規劃出友善的單車/行人道。
四
會中有人指出不需跑到荷蘭,北京的自行車道現在就很發達。其實台灣在一九六零年代,一般人的生活運具,也像現在的中國一樣,主要靠自行車,理由是受限於經濟條件,只有極少數有錢人才買得起汽車。一九七零以後台灣隨著經濟起飛,汽機車大量發展,霸佔自行車與行人的空間,政府的交通政策更壯大了汽車霸權。
中國今天的自行車道發達,正如一九六零年代的台灣一樣,並非因為中國有一個號稱左派的政府,而是因為人民還不夠富裕。中國日後的發展會不會步向台灣的後塵,需看中國政府有無進步的觀念,還是像台灣三四十年來一樣,漠視行人與單車的路權,確立汽車霸權,而任由弱肉強食?
以目前中國經濟掛帥,輕視環保與人權的基調來看,未來情況並不樂觀。今天的中國,貧富懸殊如此嚴重,到底有多少成分還保有左派思想,令人置疑。何況二十世紀中期以後的左派,主張又紅又綠,與傳統左派只紅不綠的教條,已經大相逕庭。
只有當重視環保與人權的觀念,在社會生根,談單車路權才有益於大地倫理,人與環境也才能永續共存。
昨天會中也有人談到禁止機車的問題。這件事兩三個月來,在千里步道網站及志工們來回的電子郵件中,已經有過許多討論。我認為我們談路權時,對待機動車輛,除公務車與公共運具之外,應一視同仁。例如要求汽機車一起讓出一條現有車道,給單車與行人使用。不能只想壓縮機車的空間,卻不敢碰汽車。
我的理由有二:
第一:較有錢的人買汽車,較沒錢的人買機車。我們不能有階級偏見。
第二:,如果機車空間受到壓縮,汽車仍維持霸權,這時只要有三成的機車騎士,因此轉而購買汽車,環境問題與交通問題,是不是會加倍嚴重?一部汽車從製造到報廢,浪費多少資源,製造多少污染?在路上行駛,又佔用多少路面?耗掉多少柏油?吃掉多少汽油,排放多少二氧化碳?與一部機車相比較,孰多孰少,一目了然。
寫這封長信,希望大家一起慢慢理出頭緒,抓到問題癥結,形成共識,然後把心力放在刀口上。老實說,環境、經濟、階級與政治的問題,糾結一起,本身就很複雜。尤其現實的台灣,處在思想混亂的狀態,要能找出一條走得出來的路,並不容易。當大家都更善於分析問題,我們共同的理想也就更有機會落實。
感謝大家的耐心與努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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贊成「不能只想壓縮機車的空間,卻不敢碰汽車。」對於第一個理由(公平正義)較認同,第二個理由則不符合實際經濟狀況,詳見:
機車族是否相對於汽車族為社會上 較弱勢族群?!--以年花費來分析(相關討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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